刍狗


八月的日子很高,已经不怎么下雨了。岸边的新叶抖掉了太阳,一眼望去涌动的波光像是河伯吐出的金丝,挂在游泳的孩子身上,嬉闹声传到了远方。

初七的余晖没再沉到河底,桥口的三户人家趁着太阳落山前挂起了五仙娘的旗,女人们都把窗户打开,靠着门栏唱起了歌谣,头上的银饰琅琅作响。

全身湿透的孩子循着母亲的歌声提着鞋子回家,在路上落下了一串串的珠子。丁沈没听出家的方向,茫然地走了许久,滴水的衣角逐渐淹没了来时的路。她独自坐在石墩上望着对岸摇晃的大树,想起父亲应该快还乡了。彼时,吹过的风已然带着些凉意,水面起了一层雾气。阿嬷说今夜的桥头会有芦笙吹响,指引前来纳凉的祖先回家的路。

这是二十年来第一次,昌菉江没有吞掉月光。但村里人已经不敢供神了,只有求求五仙娘把雨季守住、保佑呱呱坠地的婴儿能平安度过这个夏天,不要像上个年头那样,被水鬼带走。

眼前,那棵油绿的榕树发出些金属碰撞的声响,在对岸慢慢变成银色,蒸发了似的,逐渐就看不见了。石墩下涨起江水,大雾弥漫,大概黎明时才会退去。丁沈翘着脚,淡淡地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,伸出手拨了下,宽大的江面之上霎时荡起几圈涟漪,上下沉浮,起了些褶皱。

十里开外的地方忽然起一阵疾风,丛林簌簌——就要歇息时,桥头有人吹响了芦笙。丁沈听着耳熟,试图找寻那声音的方向,可是四处雾气迷蒙,辨认不出。
要说多半是鬼节的原因,那芦笙吹得凄凉,炎夏的夜里也冷了几分。丁沈的眼前渐渐冒了些微弱的荧光,雾气扭动了起来,她屏住呼吸,不愿惊扰到神识不全的先人。

可是她摸不清,是否死去的人真的回来了。

大概是缭绕的雾攀上了身,她低头瞧见自己指尖的年轮长出了些叶子。头发扯着头皮,一摸全是黏腻的水,以为松脂倒在了头上。

这下她什么都看不见了。

约莫是那睁眼瞎似的惶恐,丁沈无端端想起隔壁沈家被水鬼偷走的失明的孩子的呜咽。这分明是一年前的事了,却仍尖细得让人头疼,好不一会才消下去。她突然觉得喘不上气来,试图用记忆勾勒出那婴儿紧闭的双目,可脑海中空如旷野,就这样孤零零坐着,愣了神。

在这片刻的静默中,她的咽喉有如鱼刺卡住般的隐痛,又好似酒气肿胀了鼻腔,比阿嬷的药酒还酸秋——眼里便有了泪水。

那是自出生以来从未有过的弃掷——仿若在梦中醒来,烈日下的大河上仍有祭祀的姑娘起舞,孩子们身着奶白的轻纱,在水岸围成一圈唱响从自己母亲那儿学来的歌谣。

她原本以为这是一辈子的模样,什么都不会变。直到某一天松花绿的昌菉江开始吃人,甚至留不住月光后,水鬼来了,偷走了夜里哭泣的孩子。五仙娘没有显灵,但村里的人们还是盼她能看护住这小一块土地。
一年过去,失去了孩子的人家再也不迈出家门,丁沈也就逐渐忘记了隔壁沈丁的长相。

远处的芦笙好不一会儿才停下来,连同雾也在水面上徐徐散去。月亮还在。水面静止得像擦得光亮的钵,乘满了一汤的夜色。

丁沈却觉得凉飕飕的,在八月下了场大雪似的——落在河上,又沉下去了。


上游的枝桠吉星高照
 苔蛾